戴振福
雨，是上苍的恩赐。无论细雨润物，还是大雨滂沱。
在过往的岁月中，我无数次与雨相逢。因为生长在北方，遇到的雨多是北方的雨。北方的雨，多是疾风暴雨或是暴风骤雨，像极了北方的汉子，脾气暴躁，风风火火，但来得快去得也快，速战速决。回忆起来，雨中时光还是很多的，但多如匆匆过客并未记挂在心，细想起来，有几次却是刻骨铭心，雨中情景竟难以忘怀。
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夏季的一天下午，一场大雨把我留在了同学家里。那时，我有一个习惯——每天下午放学后不回家，而是背着书包去同学家里玩儿。那天，我玩得忘了回家的时间。临近傍晚的时候，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家在村子西头儿，而同学家在村子东部，相隔一里多地，又是大雨瓢泼，家是回不去的，可家中的爸妈并不知道我在哪里，肯定是万分焦急的。我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心神不安地等待着，盼望着雨停了再回家。
似乎是过了很久，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们很震惊，急忙把门打开。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的爸爸站在门口。他几乎什么也没披，紧紧攥着一块塑料布，整个人像是落汤鸡似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又流进衣服里。他扫视了一下，一眼看到我，怒气冲冲地冲过来，高高地扬起了手，吓得我赶紧一缩脖子，巴掌并没有打在我的头上，而是轻轻落在我的头上，变成了抚摸。
没等雨停，我和父亲就离开了同学家。回家的路上，父亲对我说：“一下雨，看到你没回家，我和你姐一个在前街找，一个在后街找，足足找了你一个多小时。真怕你有个好歹。”父亲背着我，我趴在父亲的背上，看到街上的雨水湍急地流着，瓷片、煤渣被雨水冲出来，父亲没有穿鞋的脚一下一下踩上去，真怕扎破父亲的脚。我当时真想说句“对不起”，但可能因为害羞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听着父亲的脚踩在湍急流动的雨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望着西边的天空，浮云流窜，忽明忽暗。当时，在父亲的背上，我感到那么的幸福，像是坐在船上，轻轻地晃来晃去。那时，我感觉父亲的后背是那么的宽厚，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有力量。
第二次遇雨是在十几年之后的麦收时节。
北方麦秋时节，是最怕赶上雨的，偏偏那年就赶上了一次。那年的麦子是大丰收。麦子还没熟，父亲早晨或是傍晚就跑到地里，将一枚沉甸甸的麦穗放在手里搓，把搓出的麦芒吹掉，手心里就只剩下了黄中透着绿的已经饱满了的麦粒，然后送入口中咀嚼，一股清香弥漫唇齿之间。
望着一望无际翻滚的麦浪，父亲心里渴望着麦子早日成熟，早日上场，早日打轧，早日收入囤中。
经过半个多月的辛苦忙碌，麦子总算被从地里运回来摊满了整个打麦场。打麦场在烈日下散发着炙人的热气，仿佛是一个大火炉炙烤着一样，但是人们的心里是欣喜的，因为越是这样越有利于轧麦子，天气越热，轧出的麦子越好。父亲望了望天，天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丝风。
中午，是一天中太阳最毒、天气最热的时候，轧场开始了。拖拉机拉着碌碡压器在打麦场上一圈一圈地跑起来，像是过去的留声机，播放着欢快的丰收的歌曲。一家人站在场边上，看着拖拉机欢快地跑着，说笑着。
两个小时之后，麦子轧好了，拖拉机匆匆忙忙地去了下一家。这个时候的拖拉机是最忙碌的，几乎连喘息机会也没有。正在这时，亮堂堂的不时反射着阳光的麦秸上有阴影飘过，几乎是瞬间，又恢复光亮。我们急忙把目光投向天空，不禁大惊失色。原来，就在人们忙于劳作时不知不觉中，天空已经由刚才的蔚蓝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只见一块乌云遮住了太阳，乌云的形状像是一条长蛇，蛇头盖住了阳光，蛇身呼啦啦向远处延展。很快，乌云就布满了西部天空。
“不好，要变天。”颇有几分经验的父亲嚷道，“快，起场。”
气氛立刻紧张起来。“起场”后面还有四、五道工序，而且每道工序要用很长时间，也就是说，在大雨来临之前要想把轧好的麦子堆成堆是件不容易的事。一家人立刻投入紧张的劳作中，没有了说话声，没有了笑声，只有木杈与麦子之间的摩擦声，“唰唰唰，唰唰唰”，此时，空气也似乎凝固了。突然，“轰隆隆——”雷声在头顶响起，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打在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手中的动作反而更快了，“唰唰，唰唰”，还伴着“呼哧呼哧”喘息声。
“轰隆隆——”，又传来一声巨大的雷声。雨“哗”地一下落了下来。
雨落下来，地面一湿，麦粒无法堆起，但我们仍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仍然一下一下地堆着，甚至眼看着刚刚堆起的麦粒陷进泥水里。
“啊——”突然，父亲哭出了声。他眼睁睁地看见那么多的麦粒随着湍急的雨水流进了场边的水坑，他真想阻止它把麦子捧在手里，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水，从父亲的脸上流淌下来，早已湿透了衣服，是汗水、雨水，还有泪水。此时，我才真正知道，有时候，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是何其渺小啊。
麦子终究没有堆起来，泡在了雨水里。那一年，我家的麦秋损失惨重。父亲因此大病了一场。
父亲是坚强的，病愈后的父亲继续辛勤地劳作，期盼下一个丰收。
今年的雨季出奇的长，从九月份开始，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但缺少了那种狂躁，叮叮咚咚、窸窸窣窣中勾起了我对北方雨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