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建明
转眼之间，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其间我曾多次提笔想写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又多次搁笔不知从何写起。去年是抗日战争胜利七十五周年，党中央举办了一系列纪念活动，勾起了我对父亲的回忆，我就开始从母亲一直保存的父亲遗物中寻找线索。仔细清理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父亲的档案，看到父亲亲手填写并被部队盖章认可的履历表中，赫然写着——“1946年11月在张家口卫戍区司令部卫生部工作；1946年12月—1947年11月，在察哈尔司令部军政学校学习一年”。对我而言，这真是一个大发现。
儿时，我曾听父亲讲述他的战斗生涯，他说过自己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两次攻打张家口的经历，亲眼见证了我们党领导的人民军队两次解放张家口的历史，但他从未提到过自己在察哈尔司令部卫生部与察哈尔军政学校学习一年的经历。母亲生前也从未提到过。
看到这些，我就想能否到父亲在战争年代工作、生活、战斗过的张家口去看一看呢？
自参加工作后，曾多次到张家口出差，但带着这次的想法去还是第一次。于是，去前我就向张家口的朋友讲了我的想法，问他能否帮忙找找这两个地方，看看现在这两个地方是否还存在等等。朋友理解我的心情，表示一定竭力相助。好在我的朋友在部队工作多年，部队的战友多，也很了解部队的情况。没几天，张家口的朋友高兴地打电话说，霍兄这两个地方还保存着呢，也联系了相关部门的朋友，争取能去看一看，满足你的愿望。
于是，周末一天，我再次来到张家口这座塞外名城，踏上追寻那段历史之路。
张家口不但是一座塞外名城，也是一座被历史文化滋养的城市。它拥有已有二百多万年历史的泥河湾古人类遗址，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合符涿鹿釜山，还有蜿蜒着多个朝代的长城、可以与丝绸之路媲美的张库大道，它们为张家口衔接起一幅悠长连绵的历史画卷。在这样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中追寻父亲当年的足迹，让我的心情难免有些激动。
到了张家口后，朋友建议我先去参观察哈尔军区司令部，再到察哈尔军政学校，之后沿清水河一路向上，最后到著名的大境门看一看。我便客从主便，听从朋友的安排。
在朋友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现在的宣化路上的市第六中学。因正好放假，学校答应先让我们到六中院内的察哈尔司令部旧址看一看。我怀着忐忑崇敬的心情来到父亲七十多年前曾工作过的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聂荣臻元帅的半身像——雕像下面是聂帅题写的“张家口六中”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雕像后面就是六中的主楼。从学校大门进去后沿路向左前方走，看到一个小花园，里面百花争艳，花儿们迎风绽开灿烂的笑脸，仿佛在迎接远方的客人。花园南侧是一排高大的槐树，每一棵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勃发出旺盛的生命力，估计有几十年的树龄。穿过花园的小门，迎面而来的是一栋灰色的两层小楼，两边是两排平房。按原先的安排，小楼并不对外开放，我们只能在外面看一看，拍拍照。也许是我运气好，也许是因我从远方而来追寻父亲多年前战斗经历感动上苍，那天恰好有一家大型新闻媒体在这里拍摄历史专题片。小楼难得开着门，我得以幸运地进入小楼内部参观。
这座小楼是在二十世纪初用“庚子赔款”建造的，当时作为法国人的盐务局使用。后来辛亥革命爆发，小楼被军政统治者占据。1937年8月27日，日军侵占了张家口，小楼又成为日军陆军某部司令部。张家口第一次被解放后，1945年8月至1946年10月，晋察冀军区将司令部设在这座小楼，聂荣臻等老一辈革命家在这里团结和领导晋察冀军民，进行了一系列战斗，给予了敌人沉重的打击，保卫了解放区根据地。
在小楼的一楼，一幅幅珍贵的照片、一件件实物记载着那段峥嵘岁月；二楼则展示着聂荣臻元帅办公的房间和物品。通过这些照片和物品，我不仅了解了张家口两次解放的历史，晋察冀政府机构人员、重大文件等历史的来龙去脉，还了解了共产党创始人李大钊先后八次来张家口的情况。当年詹天佑主持修建的京张铁路开通，吸引了大量的产业工人来张家口工作。李大钊认为张家口有了组织基础，于是便来这里向工人们传播共产主义思想，点燃了革命的火种。
小楼展厅内还有两张珍贵的照片，一张拍摄的是1948年12月解放战争中攻打张家口的那场战役，寒冷的冬天，在塞外零下二十度的极端天气下，解放军战士脱去身上的棉裤，强渡洋河时的场景。这张照片在西柏坡纪念馆中也有展示，引起了许多人驻足细看。另一张拍摄的是解放军战士一队队整齐地从大境门进入山城时的场景。我记得父亲说过当年他就是从大境门进入的张家口，说不定这张照片中有他和战友的身影。
1945年8月，当时日军驻蒙军司令部率第118师团、独立混成第2旅团等部共两万余人，拒不投降。于是八路军和苏蒙联军开始武力收复张家口，经过三天三夜的战斗，歼灭日伪军2000余人，取得了战役的胜利，解放了这座塞北重镇。那年父亲刚参军不久，就参加了我军解放张家口的第一次战役。
从二楼的阳台往外望去，小楼南边是一排灰砖建成的平房，是当年晋察冀政府各个部门工作人员办公生活的地方，也就是卫戍区司令部卫生部工作的场所。岁月悠悠，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当年的人早已不在，小楼也成为省重点保护单位,是著名的爱国教育基地，每年都有许多人来接受党史学习教育。
从张家口六中出来，来到建国路，很快就抵达了张家口市中级人民法院，军政学校的旧址便在其院内。因是周末，未能进入院内去参观。我不免有些遗憾。好在当地的朋友比较熟悉，带我从中院正门左拐，进入一条狭窄悠长的胡同。走了几十米之后，一堵高高的墙挡住了去路。抬头看去，能看到墙内是两排高大的旧式房子，墙体用大石头砌成，约二三十米高，屋顶不是平顶，而是尖形的。灰色的墙上爬满了爬墙虎，青翠欲滴的叶子如同绿色的幕布，遮住了时光流逝的痕迹，这清爽的绿意顿时让我觉得心旷神怡。房子周围有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树干笔直指向苍穹，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述说当年的故事。当地的朋友介绍说这几排平房现在仍做办公用。此行不能进去看看父亲当年求学的旧址，我心中不免觉得有些遗憾，不过我也开解自己，能看到这些实物，照照相，留些资料也颇感欣慰了。
时光荏苒，七十多年过去了，我真没有想到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曾工作、学习、生活过的地方，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这得感谢当地党委、政府的精心保护，感谢工作人员日常的维修和维护。
看完察哈尔军政学校旧址，按照朋友的安排，我们驱车来到张家口东南边的清水河畔。清水河属海河流域永定河水系上游，洋河的支流。它发源于张家口市崇礼区桦皮岭南麓，流经桥西区在大境门外与元宝山西沟汇合，最后注入洋河。正是这条宽十几米的河水，在1948年12月那场第二次解放张家口战斗中，冻伤、冻死了许多战士。父亲就是在这次渡河战役中冻伤，因他是步兵，冻伤的还不算厉害，但1950年第一批入朝作战，在朝鲜再次被冻伤，就落下了病根，至去世前一到冬季双腿就痛痒难忍。从河畔一直往北走，我们一边走一边寻找往日的建筑。经过几十年的建设，这个塞外山城非常美丽，几十年前的建筑物再难寻找。时光虽然流逝，人们或许已经淡忘这段历史。幸运的是杨成武将军回忆录中有这样详细的记载，他描述解放军向张家口急行军的场景：“东进的道路上，到处是我们的队伍，红旗猎猎，战马嘶鸣，部队的情绪很高涨。同志们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向敌人迅速逼近，指战员们士气高昂。”他描述指战员们强渡洋河的场景：“三十日夜，第一纵队涉渡洋河，部队踏破薄冰，在齐腰深的水中前进，尤其是炮兵，倍加艰难，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能把大炮拖过去。由于在冰冷的水中站得过久，不少炮兵干部、战士在渡过洋河后不得不被送进野战医院，有的肌肉坏死，只好忍痛截肢，落得终身残疾。渡河后，我们的部队完成了对张家口的包围，敌人多次反击突围都被我们粉碎了。”他描写战斗取得胜利后的场景：“经过二十五天的激战，我们取得了全面的胜利。枪声、炮声停了，站在西太平山顶上，俯瞰张家口市区，只见市内的群众拥上街头，转眼间竖起成百上千面红旗。全市人民在欢庆着胜利,他们盼胜利如久旱的禾苗盼雨露，早就望眼欲穿了。”
从杨成武将军的描述中我们能深刻地感受到解放军战士解放张家口的过程是多么的艰苦卓绝，是多么的惊心动魄，是多么的气壮山河！我们应该铭记这段伟大的历史，应该铭记这些人民英雄，应该铭记他们留下的伟大的革命精神！
在朋友的催促下，我们按照计划奔向下一站——大境门。在路上朋友讲道，我知道你曾经去过大境门，但你看过旧址之后，会对两次解放张家口、大境门有更加深刻的认识。于是就按朋友说的，我们驱车赶到大境门。
大境门是张家口的标志性建筑，它建于明朝崇祯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644年，距离现在已有350多年历史。大境门建于东太平山和西太平山之间的峡谷中，城楼门额处有清代察哈尔都统高维岳所写的“大好河山”四字，笔力雄浑苍劲。因为地势险要，历史上为兵家必争之地。大境门与山海关、居庸关、嘉峪关并称中国长城四大关口，在历史的长河中扮演过十分重要的角色。
我再次来到曾多次路过的大境门。站在广场上远远望去，“大好河山”四个苍劲的大字，映入眼帘。环视四周，广场上南来北往的游客络绎不绝，到处都是欢声笑语。高大的城墙矗立在两座大山之间，清水河在中间穿流而过，水面清澈见底，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样将蓝天白云收揽其中。
在大境门正门旁边有一个只能通过一辆车的通道，路面也保留了一段青石板，青石路上全是车辆碾过的痕迹，车痕足足有半尺多深，它见证了历史的沧桑。据考证，在古代大境门白天一般大门处于关闭状态，晚上才让行人和车辆从小门通过。我站在大境门下，想到刚刚在晋察冀司令部旧址展览的那张第二次解放张家口时的照片，大境门见证了两次我们的人民军队从这里进入山城的场景，市民们都是热烈欢迎这支王者之师、正义之师。两次进城的队伍中或许有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年轻矫健的身影。时光转瞬而逝，七十多年过去了，人民会记住这支部队留下的伟大精神，历史会记住他们做出的伟大贡献，大境门会永远记载、见证那段光辉伟大的历史。解放张家口之后，杨成武将军曾和国民党的一个军长有过一番对话，杨成武说道：“（国民党）六万人马被围于张家口，四面楚歌，纵有千军万马，又奈何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是啊，在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有人民的支持，有人民群众作为坚强的后盾，他们将战无不胜。
回首望去，大境门两边的长城向东西方向延伸到天际，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辉，多么美好的景色，多么美好的祖国河山！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愿我们的江山永固，愿我们的人民永远幸福！
（作者单位：省司法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