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莉楠
每逢假期,归乡耕种便成为我们不可或缺的仪式。从父辈布满茧子的手掌里,我们不仅继承了劳作的筋骨,还承袭了血脉中与土地相连的深情。
田 地
当车轮碾过乡间小路,春日的阳光在麦浪上跳跃,心绪便如林间雀儿般雀跃。推开车窗,远处田畴的画卷徐徐展开——墨绿麦苗在风中舒展腰肢,现代喷灌机组正上演着银色芭蕾,360度旋转的机械臂将水珠喷洒成晶莹的光斑,构成了一幅清晰又朦胧的印象派画作。
这景象让我想起父亲那台锈迹斑斑的老式喷灌机。20世纪90年代,它曾是全村人眼中的“宝贝”,灌溉时节总要不分昼夜地排队急着解救干旱中的禾苗。记忆里,父亲总在晨雾未散或日头西斜时喊我下地。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声响惊起田间麻雀,我们将抽水管与发动机用皮带相连,深井里的水便顺着粗塑料管奔涌而出,流到干涸的田地。我的任务是拖着比胳膊还粗的水管在泥地里“跋涉”,任我使尽浑身力气拽扯,仍难免压折几株嫩茎。那时总有种负罪感,对那些被踩踏的幼苗心疼不已。
而今,曾需“男女老少齐上阵”的春耕图景早已被机械改写。辽阔田畴间,寥寥几台农耕机器正上演着现代农事交响曲:多足的播种机匀速划过土地,履带轰鸣的覆膜机为土壤裹上银纱,无人机在高空喷洒药雾织就防护网……承包了土地的农户们只需静待丰收,连播种的决策权也交给了专业种植户。你看,河坝南面沙土地上,花生幼苗正顶破薄膜的桎梏,嫩绿的子叶在阳光下舒展;豌豆田里,白花点缀的绿毯一直铺向天边;河岸杨树林中,修长的枝干如身着舞裙的少女,在风中摇曳生姿,叶片摩擦的沙沙声似大地绵长的絮语。
暮色渐浓时,我站在田埂上远眺。远处,新型喷灌机仍在旋转,喷洒的水雾与晚霞交织成绮丽的虹霓。这或许就是劳动的意义——我们既在土地里埋下希望的种子,也在时光里收获变迁的馈赠。当老式喷灌机的锈迹与现代农机的银光同时映照在麦浪上,那便是传统与新生最好的注脚。
老 宅
五间青砖灰顶的老宅静卧在院子中央,前庭后院足有一亩空地,足够撒欢跑马。每到节气,遵循着爷爷的遗训,母亲将装有各色花生种子的塑料袋子取出,黑珍珠般的“乌皮”、紫玛瑙似的“紫砂”、红宝石样的“四粒红”,还有粉白的“水果花生”。“给孩子们多种些水果花生,甜口的爱吃”“你每天吃几粒黑花生,能减少白头发”……她边说边将袋子码在地头,银发在春阳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春蚕的丝。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突然想:“您有没有给自己留些黑花生吃呢?”
没有牲口铁犁,只有爷爷留下的大镐。老公抡起那把比菜刀宽的梯形铁镐,黑土地便在他脚下翻卷如浪,一条潮湿的沟壑在他身后延展成黑亮的缎带,那是种子的温床。孩子们抓着种子袋蹦跳着撒播,我捧着化肥盆在垄间穿梭,遵照母亲教的规矩——两堆种子间撒把肥料,既滋养又不伤苗。母亲反复嘱咐我们“撒下的种子要踩一脚,叫作“踩种”,否则不会萌发”。这让我想到了“踩种如育人,不压根儿不成材”。母亲用钉耙给种子培好土,穿着布鞋的脚掌踩出一趟趟脚印,我仿佛看见时光的纹路在沟壑间流转。
劳作过半,汗珠已浸透衣襟。当夕阳给老宅镀上金边时,望着这片新翻的泥土,我突然想:曾经,年迈的爷奶就是这样匍匐着播种收获,把拾掇好的蔬菜粮食送与我们。那该是怎样艰难的坚持呀!恍惚中,爷奶就站在不远处温柔地注视,向我们投来赞许目光:“对呀!再累也不能让地闲着,农民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啊!”
菜 园
父母院落东头的两亩菜园,是全家的烟火源,更是孩子们的自然课堂。晨雾未散时,母亲就会佝着腰在园子里忙碌,她身后那片土地像块多彩的画布,四季更迭间绘出不同的斑斓。
菜园东隅四分之一处,是母亲精心设计的养殖区。青瓦搭就的禽舍里,鸡鸭鹅三族和谐共处。西侧是一人多高的蔬菜大棚,俯身钻入的刹那,仿佛跌进翡翠色的密林——四畦绿叶菜层叠生长:锯齿状的油麦菜、细长的韭菜、盘曲伸展的苦菊,叶尖还凝着夜露。母亲总坐在板凳上侍弄这些“掌中宝”,板凳腿在泥地上划出浅浅的痕迹,那是她日复一日重复的劳作轨迹。
暮春时节的大棚成了育苗的摇篮。深绿的黄瓜苗、鹅黄的南瓜秧、淡紫的茄子苗挤在穴盘里,嫩茎上还沾着母亲指尖的温度。“这苗儿咋种这么密,像绣花针似的挨挨挤挤?”我不解地问。“这还不见得够分呢。”母亲回答的语气里透着笃定与骄傲。曾经二十载蔬菜种植生涯,让她成了育苗能手,亲朋邻里跟她索要秧苗已经成了惯例。
“五一”前后是移栽的黄金期。母亲将菜畦修成规整的几何图形:东边长条畦专供茄子舒展枝叶,西边方格地留给黄瓜攀援。孩子们成了最灵动的帮手,她们矮小的身躯在菜畦间穿梭,将秧苗轻轻安放在湿润的土坑里,欢快地从水桶里舀出水给每株苗儿浇上。水瓢在空中划出弧线,溅起的水珠映着暖阳,恍如撒落的碎钻。我仿佛看到勤劳的种子正在她们幼小的心灵萌发。
当最后一株西红柿苗扎根泥土,村里两位大婶如约而至。母亲领她们钻进大棚,指尖翻飞间便挖出带土的苗株。“她婶,苦菊生菜,想吃啥就拔!”欢笑声随风飘荡,与新苗嫩绿的叶脉重叠成流动的画卷。我忽然懂得,那些缠绕在秧苗间的乡情,那些沉淀在板凳划痕里的岁月,早已化作醇香的老酒,让父母眷恋不已。
望着这片被汗水浸润的土地,我思绪翻飞。当自动灌溉系统的水雾在麦田升腾,当老宅墙根的蒲公英乘风而起,当孩子们掌心的泥渍在夕阳下泛着金光——这片土地早已不是简单的播种收获,而是用根系编织的故乡,是让漂泊的游子魂牵梦萦的“老家”。
(作者单位:昌黎县公安局)